坐电梯上楼,郑雁打开门,陈念脱了鞋跟着进去。
屋很大,不脏,就是有点乱,到处堆放着纸箱,里面全是书。陈念随手拿起一本,发现是日语的,他往下伸手,又翻出来本不认识的字儿的。
“呐。”
郑雁拿了罐冰啤酒给他。
“谢谢。”
郑雁看他翻那本书,主动解释:“希腊文,我淘好久才找着。”
陈念说:“你懂的挺多。”
郑雁耸肩说:“我不会希腊文。”
陈念:“……不会你买了干什么。”
郑雁喝口酒,很严肃地回答道:“因为我乐意。”
陈念简直哭笑不得。
郑雁带陈念在房子里逛了逛,末了来到阳台上,他两根手指拎着啤酒,抬胳膊朝着大屋虚划一圈,有点孩子气的挑挑眉:“哎,羡不羡慕?”
默然片刻,陈念点头,“挺羡慕的。”
听他承认,郑雁反而憋下嘴。又喝了一大口,他嫌弃地说:“没什么可羡慕的,投胎来的子宫彩票,又不是我自己挣的。我还羡慕你呢。”
陈念轻嗤。
郑雁啧舌,拍了下他胳膊,说:“你不信?”
陈念轻轻摇头,说:“我什么也没有。”顿了顿,他又说:“我羡慕你过的
有后顾之忧。”
郑雁说:“我羡慕你过得破釜沉舟。”
陈念:“……”
郑雁嘿嘿两声,“哎怎么样,我这接的,有水平吧?”
陈念差点让他气笑了。
啤酒开罐,他在郑雁边上盘腿坐下,仰脖一口气喝掉三分之一。郑雁问了句什么,他放下罐,“嗯?”
“我说——你为什么写书?”郑雁斜着身子,胳膊撑在背后的栏杆上。
陈念说:“被逼的。”
郑雁睁大眼,“你给逼着走的这条路?怎么逼的,不写要死?”
陈念想了想,说:“差不多。”
“我操。”郑雁惊叹,拍拍陈念的肩膀,惋惜地说:“那你真是过得挺惨的,为了不没命就得去搏命,我不羡慕你了。”
“什么?”陈念没听明白。
“搏命啊,写书就是搏命,你懂吧。”他伸出手背给陈念看,“就是供血啊,你把自己的血抽了,输进稿纸上,电脑里,用血写每个字给对面的人喝,写一次连载,就是抽一次。女人每个月流红,我每个月供点这个。”他放下手,“我以前在一本网络小说上看的这个说法,印象挺深刻的。”
陈念觉得这说法很有意思。
“也是插男人屁股的书?”他玩笑说。
郑雁举起酒罐,眨了一下右眼。
“写这个的人你认识?”陈念随口问。
“不认识。”
“那他——
“不写了。”郑雁转了个身看着山下灯火,语气淡淡,“她封笔了。她自己说的,这是点燃自己的搏命,她没能挺过来,她死了。”
陈念默然。
夏夜山风习习,远处的海线蒙着模糊的白,一层,一层,又一层。
寂静良久,郑雁忽然嗤笑一声:“陈哥。”他趴在栏杆上没看陈念,“听我说的,千万不要停笔,觉得自己在往外呕屎也不能停。你看我,我就知道自己在写垃圾,我把老祖宗五千年积淀下来的文化学了,接过来,结果就产出这么一堆玩意儿。但即使这样也不能停笔。”
“人和这个世界都很健忘,你停下一分钟,它就什么情绪都不会再给你了。”他喝了口酒。
“咱们写书的人都知道,一个字一个字熬的时候,夜里那个深入骨髓的孤独。可就是这样的苦,也比不写的时候好。很多什么专家说你要学着忍耐孤独,学着独处,用文字倾听自己,都是他妈放屁,他们就是不知道,要不就是知道了瞎聊不说实话。”
他抬起头。
“任何一个走上这条路的都知道,写书就是为了逃,逃离比不写时候,更深的孤独。”
陈念悚然僵住。
仿若闪电,极亮的光裹缠着这句话,猛劈下来,照亮这一望无际的海面。
郑雁还在继续说下去。
“陈哥,听我的,千万别停下,停了就什么都没了,没人会记着你。”
陈念沉默了很久。
半晌,他低声说:“小郑,你有点悲观了。”
郑雁笑笑,笑容里看不出年龄。
“干我们这行长了,人很难不悲观。死了的人就跟肉没区别,看着像,闻着像,切开摸着更像,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停下就是不喊了,不说话了,不说话就跟死了一样,死人才不说话。”他张开双臂,朝着尘世,“你看看,多他妈嘈杂,人只要停下嘶吼,谁都能湮没你。”
陈念跟着他望向外面,阳台外是山,山下面,是人间。
涛流滚滚而过,权色财叮咚呻/吟,这简单的世界简单的前行着,吞没一切声响。
“兄弟。”最后,陈念低声说:“喝酒吧。”
陈念在郑燕家呆到很晚,出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路上闪着黄灯,凉风习习,他插着口袋,一步一步往家走。
仰头。
路灯昏黄。
低头。
陈念被手机荧屏闪了下眼。
亮起来的屏幕上有两个字,他无声地看了片刻,接起来,按下录音键。
“陈念。”
“是我。”
“下午你来过电话?”
“嗯。”
“什么事。”
“嗯……”陈念找了根红绿灯杆倚着,酒后的声线难得透着点闲适。他把头轻轻仰靠在冷铁上,嘴上跟没把门的一样。“没大事儿,就是想给你打一个。”
左函沉默一瞬,说:“你喝酒了。”语气很肯定。
陈念咧了下嘴,笑得像郑雁,很孩子气。
“不可以?”
“……”左函第一次对他无话了。
半晌,她说:“可以,但是现在酒驾抓的很严,你开车记得走小路。”
陈念笑起来。
喉结上下,哼笑因为仰头而低闷,被隆隆挤压出来,散在夏夜里。他笑了一会,渐渐倚着杆往底出溜,蹲下了。
“不要紧,我可以走回去。”
“走?”
陈念不用眼都能看到左函挑起的眉,秀气纤长,飞扬在额上。
“打个车吧。”她说,“还能记着家在哪么。”
“没钱。”陈念直直白白地说,干脆坐到了地上。“而且夜很长,我能走回去……”他声音慢慢低下去,咕哝着。
“……太长了……”
左函的呼吸拉风箱一样。她深呼吸几次,问道:“你现在在哪。”
陈念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
视线中有闪烁般的空白。
噪点。
白色。
嘈杂。
一点信息。
扭曲的报亭,他和左函坐在里面。
闪过。
白色。
白色。
噪点。
“……”
陈念半睁开眼。
视野模糊中,他感到有人托起他的颈,将他半搂在怀。陈念个子很高,年龄不小,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对他做过这个举动。
他想起大院里桑树下的奶奶。
有勺子喂过来,他顺从地喝下,很快又睡着了。不远处有低低的呼吸,摩挲过他的梦。
<li style="font-size: 12px; color: #009900;"><hr size="1" />作者有话要说: 没稿了,有可能会变成隔天更。
停下车,陈念跟着他爬了段山,两人在郑雁家门口停下。
他摁大门密码的时候陈念回头,昏暗中山风习习,林地怀抱着这栋公寓楼,似乎因为它外墙刷成了墨绿色,就包容了它的格格不入。
陈念笑。
人家不正经回答,他也就不再多问,专心开车。
郑雁的家离吃饭地方有点远,这个城市山多海也多,他家就在能看见海线的半山腰上。晚上车少,陈念开车快,不到二十分钟就把人送到了。
郑雁嗤嗤笑起来,看穿他似的说:“大晚上家里就我一个,刚热闹过一个人回家挺难受的,今天天好,想请你去坐坐,咱俩喝个第二摊,要是你不乐意就算了。”郑雁拇指冲自己下面比比,“放心吧,就冲我这体格我这尺寸,咱俩就是酒后乱个性也绝对是你在上边。”
陈念笑出声来。
他放松地说,“也行。”
“好。”
坐上车,陈念刚打着火,就让郑雁吓了个哆嗦。
他两眼贼亮,看着陈念笑得很开,跟脑子忽然坏了似的。陈念怀疑他是喝了酒发疯的那类人,没敢开车,踩着刹车问:“郑雁,你家在哪?”
两人在车上闲扯了几句,临下车,郑雁说:“上去坐坐?”
陈念忽然想起他写什么类的小说,心里莫名其妙有点紧张。
陈念彻底放下心。趁着红灯点起根烟,他含糊地问:“你不是挺愿意去吃饭么,装醉干什么。”
郑雁搓搓脸,说:“为了不交份子钱。”
陈念看他吃力,把哼唧的郑雁放进面包里,对郭良说:“郭哥,我送小郑吧。”席上郭良让他这样叫。
郭良喘着气儿擦擦汗,实在没劲了,说:“那行,那我送主编回去,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陈念愣了下,拉起车上路。
“你没喝多?”
郑雁笑嘻嘻的:“喝高了,在耍酒疯呢。”
郑雁麻溜报了个地址。
摇下车窗,他伸个懒腰大声喊:“回家啦!”
默然片刻,陈念举杯以茶代酒,“敬您。”他喝了一大口,换来坦仪再次见底的杯。
一顿饭觥筹交错吃了两个多小时,下了桌大家都有点找不着北,陈念左手边是郑雁,这小子一个人喝完三瓶就直接挺了,趴桌子上闭着眼。
席间就陈念和郭良清醒,俩人一人扛俩,等把人送上代驾,郭良后背全是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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