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5.24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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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十五,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原本昨日已同金宝讲好不过问招募点选,可沈蔚眼下尚不知该如何面对杨慎行,便不敢在鸿胪寺中逗留,点卯后跟着金宝去了招募点选处。

    不过,她也知自己今日神思不属,便只是在旁边假作打量,并不多说话,也未亲自下场与人动手,就这样硬生生混过大半日。

    距申时放值还余不到半个时辰的当口,沈蔚见街上陆续有人带着河灯、纸锭一应物品,携家带口往河边的方向去,她才惊觉误事了。

    昨日被杨慎行那样一闹,她整个心神大乱,回去后只顾倒头就睡,又一次忘记交代沈素格外替她多备一些河灯纸锭了!

    寻常各家备的中元节祭礼都是有数的,此时她也不能临时找谁家匀些来使,况且她需要的……绝不是点把点的分量。

    因许多人家在中元节惯例有家祭,连城中的纸火铺都纷纷早早打烊了回去忙自家的祭礼,此时便是抬一箱金子出来也未必能买得着。

    懊恼又自责的沈蔚只好蔫头耷脑地与金宝一同返回鸿胪寺,心不在焉地将这两日点选的情况做了简单归总,又说了几句明日的安排。

    一切停当后,轻车熟路的金宝在钟声响起的刹那又一次急奔而出,沈蔚只得讪讪翻了个白眼,将散乱的卷宗记档都收好,才恹恹地行出拱门。

    抬眼却见一袭青衣的杨慎行长身而立,如松柏苍翠。

    “走吧。”

    他此刻的神色、语气又是惯常那种模样,全不似昨日那般咄咄逼人。

    沈蔚见状虽稍稍定了心,却仍有警惕:“做什么?”

    “放河灯,”杨慎行浅浅一笑抚慰人心,眉目间坦荡舒朗,“我昨日不是同你说过么,你忘记了不打紧,我早替你备下了的。”

    沈蔚一窒,讷讷道:“我原以为你是……”原以为,他那时只不过就是为了噎她才随口说的。

    “要换常服么?”民俗上来说,无论祭礼大小,亡魂对官袍总是会避的。

    本想很有骨气地拒绝他的援手,可沈蔚转念一想,自己此刻确实也没法子再去哪里找补,她绝不愿那些战死的同袍们在那头过得不如人,旁人有的,她自该给他们更多。

    于是她点了点头,迟疑地抬眼觑他:“若我回去换好衣裳再出城,会不会就太晚了?”

    “会,”见她面上又有些着急为难起来,杨慎行轻笑摇头,徐徐道,“若你不太介意的话,其实我也替你备了常服,就在你厅中的柜子里。”

    他确定,这家伙昨日当真是被吓得不轻,是以今日一直躲在外头,下午回来也只敢混在苗金宝那处,自不会瞧见他特意为她备的衣裳。

    沈蔚讪讪点头,便转身又去自个儿厅中,打开柜子果然见有一套素青常服,不敢再耽搁,赶紧拿到里间去换了。

    出来时杨慎行仍是等在拱门外,一脸理所当然的平静,没有半点不耐烦。

    他越是这副态度沈蔚心中越忐忑,慌乱间一开口却是莫名其妙的抱怨:“做什么要我跟你穿一样的……”同样的素青布料,同样的暗纹图样。

    那图样是一种形似两只展翅飞燕的花。

    “还算合身的,”杨慎行并不答她的抱怨,只以心满意足的目光淡淡打量她片刻,便笑盈盈点点头,“走吧。”

    沈蔚心情复杂,趁他目视前方,便悄悄偏头瞪了他一眼。这斯文败类的奸诈小人,以为她没瞧出来那花是“独占春”?

    独占春,这花通常开在正月里,有“双燕齐飞”或“双燕迎春”之意。

    杨慎行余光瞥到她在偷瞪,却并不与她计较。见她始终老实跟在身侧,并无半点要逃跑的意思,他唇角的笑意忍不住缱绻。

    二人一同上了马车,沈蔚忽地有些踌躇:“此时不管城内城外,河边想必已有许多人了……”她不是怕热闹,她是怕自己忍不住会哭。

    若被人瞧见,那可当真丢脸了。

    “嗯,不会叫你在人前丢脸的,你放心。”

    就这样随口一句话,浅浅带笑的一个眼神,便莫名奇异地抚住了她心头的不安。

    马车自南城门而出,沈蔚立时周身紧绷,几欲跳车:“你莫不是打算带我回你定国公府吧?!”

    若他敢答是,她绝对翻脸!

    “哦,原来你想回公府?”杨慎行暗笑,一脸恍然大悟,“那看来是我疏忽了,竟没觉察出你的这个心思……”

    “滚!”听他这意思不是要回定国公府,沈蔚松了一口气,脊背一软,跌靠在车壁上。

    与杨慎行之间只要不谈前尘往事,她就……至少不会如昨日那般失控的。

    最后自是没有去定国公府,马车停在一座清幽的小院前。

    “蜀桐别院”四字高悬于门楣。

    门口管事将二人迎进门后,只说东西都备好,便退下了。

    沈蔚跟在杨慎行身旁往里走,刚行不多远她就惊讶地发现,这院中竟是自有曲水流觞的。

    原来他说不会叫她在旁人面前丢脸的意思就是,根本不需去河边的。

    “这水……”

    “是引的沅江水。”杨慎行侧头望了她一眼,唇角噙着笑,美眸中有别样神采。

    沈蔚哦了一声,想到帝京的护城河也是引的沅江水,便确定眼前这小小的曲水流觞是活水,不必担忧河灯出不去了。

    又行过一段,就院中有朱红阁楼临水照影,华灯耀眼。

    沈蔚确定自己从未来过此地,可不知怎的,眼前的情形却渐渐让她开始觉出莫名的熟悉。

    “这是你的院子?你自个儿的?”她小心翼翼地侧头,略扬起脸瞧他。

    此刻杨慎行的眸中仍是烁着那别有深意的华彩,欢欣,紧张,还有浅浅的羞涩。

    “嗯。”

    他这副神情实在古怪,沈蔚一时没忍住,又问了一句:“买的吗?”

    “只买了地,自个儿画了图让人造的。”他的长睫微垂,唇角弯弯像沾了蜜糖的玫瑰糕。

    沈蔚收回视线,皮笑肉不笑地称赞道:“厉害厉害。”

    “好看吗?”见她带着恼意瞪过来,杨慎行笑得无辜,“我是说这院子”

    “……好看。”真心话,在这黄昏与暗夜交替之时,美的咧。

    “喜欢吗?”

    沈蔚倏地往侧边躲了两步,眼神尴尬且防备:“这是你的院子,你喜欢就成了,我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

    杨慎行扶额轻叹,有些淡淡烦恼的样子:“若你不喜欢,我可就惨了。”

    “又关我什么事了?”

    “这是我的,”杨慎行含笑与她四目相接,徐缓轻道,“聘礼。”

    沈蔚蓦地想起先前在院门处见过的那牌匾,蜀桐别院。

    酒杯箬叶露,玉轸蜀桐虚。

    朱楼通水陌,沙暖一双鱼。

    她自小不耐烦读书的,从前他教这首诗给她时,她并不能体会其中美好意境的,甚至还几度恼得要骂人。

    “那时你发恼,说你再读多少遍也读不明白究竟是美成什么模样,”杨慎行知她终于想起,便心满意足地笑叹,“从前你常说,我与你不同。我便一直想告诉你,人与人之间本来就会有些不同,其实没什么妨碍的。”

    “譬如你读了那首诗许多遍,也不能明白究竟美成什么模样,那我就造出来给你瞧,这不就都懂了?”

    “你、你闭嘴,不许再说话!”沈蔚慌张地抬手指着他,“也、也不许再那样冲我笑!”妖言惑人,妖颜也惑人。

    杨慎行伸出一根手指,委屈巴巴的笑眼觑着她:“再说一句好不好?就一句。”

    恃美行凶!

    沈蔚脸颊倏地浮起淡淡酡红,赶紧将目光挪开:“说,说完闭嘴。”

    “嫁不嫁?”

    “你、你、你……”猝不及防的沈蔚险些原地打跌,末了只能恼得咬牙跺脚,“不、嫁!”

    杨慎行仍是笑意莹然,点了点头:“哦,那我明日再问。”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

    因为无论日子是好是坏,每一个如此刻这般平凡无奇的清晨,都是她那些战死的同袍们曾为之倾洒热血,却永远到不了的将来。

    ****

    ****

    突地那样闹了一场,又经了半日宛如疯癫的暴跳如雷状,当日回家后沈蔚只觉乏力,晚饭也不吃,倒头就睡。

    竟就当真睡入梦了。

    可凭她哭凭她追问,他们仍是不答她,怎样才算好好活。

    晨起醒来时枕畔泪迹叠叠斑斑,心中惟有蚀骨的疼痛与茫然,没有答案。

    她只知,无论她是将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还是过得波澜不惊;无论她过得平安喜乐,还是痛苦惶惑,她都必须要心怀敬畏与感激地走下去。

    谁在跟你讲好?都是你自个儿在说。

    见她此时这模样, 知她已被逼急了, 有些心疼的杨慎行便强自忍下, 暂且收兵。

    从前的事不管谁对谁错, 不管说得清说不清,总之在他这里, 是没完的。

    其实,这两年来,她每夜的梦境都差不多。

    那些同袍们或喜或悲,或笑或嗔,全又在说,沈蔚啊,你可得好好活呀。

    “好。”那我明日再问。

    由于杨大人心软放水,这一局,平手。

    杨慎行又想气又想笑,无奈地轻轻闭了闭眼, 复又长长叹气:“好好说话。”他也并不想逼得她太过火,反正今日她也该明白了, 他们之间的事,绝不是一句“前事不咎”就能云淡风轻的。

    “你才给我好好做人咧!”沈蔚一手紧紧抓着门框, 略略勉强地扬起右侧唇角, 想笑个高贵冷艳的模样, 却不知为何有些抖,“不是讲好了……前事不提的吗?!”

    “虽不是很懂你怎么想的,可我也不会问。总之,我不嫁你,”她略垂下脸没再瞧他,声气渐低,却很是坚定,“杨慎行,这并非气话,你信我。若无这决心,我绝不会回来的。”

    “好,你不问我,那我问你,”杨慎行才迈了半步,见她倏地退到门外,便止在原地,“理由。”

    不能说。“没有理由。”

    他最多委屈求全,略略让着她一些;可绝不会由着她装傻充愣,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许是察觉他隐隐有相让之意, 沈蔚先才还宛如一颗被热砂炒熟的爆豆般, 此刻整个人竟渐渐又像那豆子出锅搁凉了似的, 缓缓归于冷硬。

    </strong>“德行不好, 撩完就跑。”

    就在杨慎行傻眼的瞬间, 沈蔚倏地推开他, 迅速跑到门口才又冲他叫嚣:“这是我替自个儿备的墓志铭, 你觉着如何?威武不威武?飘逸不飘逸?神气不神气?”

    “八个字概括一生, 简洁!精准!对偶工整!朗朗上口!简直是我此生学识的最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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