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是盖文本来的用意。
他打算通过这种模棱两可的方式试探对方开口搭话的意愿。
因为比起单刀直入、指代明确的提问，即使女孩儿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做出回应，凯瑟琳夫人也能很自然的接过话头，避免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谈话气氛毁于一旦。
而如果女孩儿选择主动回话，盖文这边也已经准备好了其他尺度恰当的奉承之语，保证能与自己未来的妻子进行更密切的交流。
…然而情场终归不是战场。
随着事态的不断发展，难以避免的意外情况还是半途打乱了准将事先制定的“作战计划”。
“谢谢关心，我很喜欢您挑选的麝香百合——眼下这季节丁塔格尔附近很难找到这样的花，劳您费心了。”
莉莉小姐没有直接按照题面儿回答“满意”或者“不满意”。
她一手撩起鬓边的几缕秀发，同时身体稍稍前倾稍稍嗡动了两下鼻翼，接着一口道破了盖文挑选的鲜花种类！
这种对气味的极度敏感实在是非常惊人的才能…若不是整个过程中女孩儿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盖文几乎以为所谓的眼疾其实只是某种自我保护的策略而已。
但惊讶之余，准将阁下倒也没有塞口不言。
在难以察觉的短暂停顿之后，盖文及时转变思路，继续从有关“花”的问题发散开去。
“哪里，我本人对花卉的了解其实相当有限，这些美丽的花朵还是陪在您身边更能发挥它的意义。当然，如果将来您有打算栽种其他春季开放的鲜花也可以提前通知我，鄙人一定竭尽全力让您满意。”
虽然回话的内容稍稍超出了盖文的预料，但总体节奏依然处于准将阁下的把握之中。
他这次出口的内容比此前又要更加亲近了一些，作为准新郎，他甚至有意无意的提到了关于二人“将来”的话题。
这种从“我”到“我们”的转变尤其微妙，某种程度上也很容易引起对方的戒备。
然而未经人事的莉莉小姐虽然如准将所料那般双颊添上几分绯红，但从坐姿的变化来看却并没有因此产生多少抗拒。
“感谢您能理解我的小爱好，不过我知道空降兵的训练任务向来繁忙，家里的事情我能自己处理。”“您不必如此客气，作为夫妻很多问题本来就应该共同承担。”
话说到这儿，盖文嘴角扬起的幅度又比此前更高了几分。
他察觉到这位少年失明的莉莉小姐不仅比自己想象中更加聪明，而且同样很善于用语言准确表达自己的意图。
至少盖文自己到目前为止完全感受不到正在与一位盲人交流。
甚至可以说，比起许多健全的普通人，莉莉·福克斯在待人接物方面的能力反而优秀的叫人啧啧称奇！
于是在两位高情商新人彼此配合之下，中途冷场的尴尬场面一次都没有在今天的茶会中出现。
越到后面，凯瑟琳女士能够插话的机会反而越少，盖文和莉莉也从最开始的陌生人飞速向婚约者的关系衍进。
…当然，这种转变仅仅体现在一般性的社交礼仪层面，并不是说两人只用了一两个小时就走完了普通情侣数个月甚至数年彼此相知的过程。
但不可否认的是，比起刚刚见面时完全陌生的状态，通过各种隐晦的言语试探，此时两人已经对彼此的价值观有了较为清晰的认识。
总体上，两人算得上志趣相投的友人，言谈之中也丝毫不见怯意。
至此，盖文准将的想法也稍稍发生改变——对于他这样把多半精力放在国事上的人而言，莉莉·福克斯这样的性格或许才是真正的良配。
与之相比，视力方面的缺陷反而不值一提…
到后来，莉莉小姐甚至主动提议与盖文准将去水仙花公馆引以为傲的花园游览，两人也第一次有了独处的时机。
…
初春的寒风中，身穿长裙的女孩儿没有搭乘轮椅，反而拄着手杖缓步前行。
跟在她身旁的盖文为莉莉小姐调整好披肩的衣角，同时两有力的手掌分别扶在对方的手腕及手肘侧面。
凯瑟琳女士跟在更后方的位置，大概空出了五六米的间隔，没有直接加入游园活动的意思。
三人就这样两前一后从苗圃西侧的入口进入园区。
在一大片宽线形翠绿花茎的掩映下，已经有不少淡黄色的花苞绽开倒圆锥形的花被，南风一卷，立刻向游人们行起了动人的屈膝礼。
作为常在此间走动的住客，莉莉小姐主动担当起为客人导游的工作。
两人的话题也随之从黄水仙的植物学特征逐渐转移到水仙花公馆本身的历史背景。
“按照福克斯家族的记载，这座公馆其实在半个多世纪前重新修缮过一次。”
“有过耳闻，据说是福克斯伯爵的先祖从其他贵族那里将它买下，甚至把原来老旧的城堡改成了现在的洋馆建筑。”
“您说的没错，我还记得小时候这里的仓库还保留着原先城堡的部分结构——据说那是当时有名的设计师专门为某个远嫁的新娘修建的加勒多尼亚式建筑，借以慰藉思乡之情。”
“很浪漫的故事，只是这故事毕竟发生在遥远的过去…时代不同了，婚后您一样可以有自己的兴趣爱好，一样随时可以和家人团聚。”
场合不同，对象不同。
两人聊天的内容自然也不尽相同。
没有了凯瑟琳女士的监督，盖文准将与莉莉小姐的对话逐渐开始触及这段婚姻最不光彩的阴暗面…
不论用怎样华丽的辞藻修饰，都无法改变两人的结合是出自政治利益的需求而非坚实感情基础的事实。
对于存在爱情洁癖的人而言，这样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夹带着原罪，是注定应该遭到抵制的对象。
因此莉莉小姐借古喻今，在充分尊重既定事实的前提下，又隐晦的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而对此，盖文准将的回答则要干脆的多。
他所谓的“和家人团聚”当然不是指让妻子在婚后日常返回娘家居住…而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女孩儿，虽然政治联姻的框架不容改变，但他也愿意在此之上充分尊重妻子的意见，以保证维持一个相对良好的生活氛围。
再退一步说，即使两人真的无法磨合，准将阁下也愿意保持类似“形婚”的状态，不对莉莉的人身自由提出过多干涉。
冰雪聪明的福克斯小姐自然听出了其中的潜台词。
但对于这样的回答，她显然并不满意…
或者说，她对于这段身不由己的婚姻所寄托的愿景远不止如此而已。
“请您别误会盖文先生，我并不是那种由着性子撒野的小姑娘。”
莉莉摇头，然后继续开口。
“母亲自小给了我温暖和关怀，在我最痛苦迷茫的时候体贴的陪在我身旁。我很感激她的付出，也希望一直陪在她身边…
但父亲多年来对我的教导却也时刻提醒我，要做一个对自己、对别人同样负责的人。”
“这很好，我想结婚后，布朗家也能为您提供合适的帮助，让您继续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
“可是有的理想却没法儿一个人实现。”
说到这儿，莉莉小姐握住手杖的左手明显捏得更紧了一些。
细心的盖文从小臂肌肉紧绷程度的变化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他温柔地轻拍着对方的手背，用细微的肢体接触抚平她激动的心绪。
“盖文先生，我希望也愿意成为一名合格的妻子…甚至将来还想成为一名合格的母亲。但如果我们的婚姻中始终存在着一道无法解开的死结，又怎么能像真正的夫妻那样相濡以沫呢？”莉莉面向花圃，轻嗅着春风送来的花香…
她的脸上带上了几分忧伤的神色，话未出口就变成了迷惘的叹息。
“哎…我尊重家族的决定。
但我不清楚您和福克斯叔叔的关系，不明白你们追求的联盟到底有什么意义。
神叫我赎我的罪，用迷障遮住了我的眼睛…
祂让我看不见花园里有多少含苞待放的水仙花，就像迷途的法利赛人看不见脚边的泥潭——硬着头皮走下去，终归要掉进陷坑里。”
很明显，比起普通女孩儿的忧郁， 莉莉小姐的担忧还要更加复杂且深沉一些。
…或许是盲眼带来的缺陷让她习惯于对未知充满敬畏，她思考的方向也与普通人截然不同。剥去所有外在的附加条件之后，小姑娘的问题直至这桩政治联姻的核心！
对她而言，如果两人结合的基础是建立在共同的利益追求之上，那么如果一朝一日盖文与福克斯伯爵之间发生利益冲突，夹在中间的她又该如何自处？
当丈夫和家人成为敌人，她应该继续履行妻子的职责？还是与血脉相连的亲人拥抱在一起？
关键信息的缺失让莉莉小姐无法就这些问题做出判断，因此才在几番试探之后，开诚布公的对盖文吐露了自己的担忧。
可对于这个问题，哪怕是向来高瞻远瞩的准将阁下也无法给出答案。
更确切地说…他无法给出符合莉莉小姐期待的答案。
然而不知是不是所谓的“一见钟情”作祟，面对无法调和的矛盾，盖文并没有像平日那样快刀斩乱麻。
他看着福克斯小姐的侧颜沉吟了片刻，几经思忖之后终于拿定了说辞。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缺陷，把这样的缺陷片面的解释为上天对恶行的惩罚未免太偏激了一些。我个人更愿意将其视作完善自己的契机
——如果您对政治的涡流心存迷茫，那么将来我可以慢慢教你。
——如果您看不见花园里有多少美丽的花朵，那么以后我愿意每天数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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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准将开口时特意放缓了语速，这也使得这句问话与先前的寒暄形成了明显的风格差异。
因而对于双眼失明的莉莉·福克斯来说，很容易误会这是对方在征询自己的意见。
至于威廉姆森到底是不是真如他褒奖的那样亲切…
这一点其实反而没那么重要。
毕竟虽然准将阁下的确是斯坦利俱乐部的会员，甚至对这个退役军人的半官方组织有着超出寻常的影响力，但要说他能对数以万计的俱乐部成员全都知根知底，那未免有些太过强人所难了。
这样既不至于侵犯到心里安全距离的警戒线，又能以嗅觉代替视觉，用清新的花香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善意。
“听说您和莉莉小姐都很喜欢鲜花，希望我的礼物能让您合意。”
盖文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主要放在凯瑟琳夫人身上，但因为巧妙地提前改变了站位，因此发出声音的所在反而更接近莉莉小姐。
“午安，凯瑟琳女士、福克斯小姐。很抱歉，工作上的事情最近排得太满，竟然直到今天才登门拜访。”
盖文怀里捧着鲜花，微微鞠躬。
“很遗憾今天威廉姆森先生不能到场，改日我一定会单独向他致意。”
也因如此，在利用社交辞令成功开启交涉之后，盖文很快绕过了有关斯坦利俱乐部的话题。
他捧着花束走到坐在圆桌另一侧的莉莉小姐面前，把精心准备的百合花放在距离女孩儿鼻翼斜下方大概半米远的位置。
他很清楚作为政治联姻的对象，他和莉莉小姐的会面不可能像普通的情侣那样亲切自然。如果一开口就去找正主搭话，多半会因为面对初次与陌生人见面的隔阂处处碰壁。
因此盖文把寒暄的对象换成了凯瑟琳夫人，并成功利用准岳父的日常交际圈成功打开了话题。
而以盖文的敏锐，自然不难从对方刹那即逝的微表情变化中读出具体的情绪变化。
…总体来说，虽然上凯瑟琳女士对他仍存敌意，但准将今天出门前精心挑选的这身行头毫无疑问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也算是为双方接下来的谈话埋好了优秀的伏笔。
“...您过誉了。”
“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盖文准将提前做的功课远不止是外在形象。
“您好，盖文·布朗先生…您认识我丈夫？”
“是的，我们都是斯坦利俱乐部的会员——您先生是个热心且开朗的人，很多退伍军官都对他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不论怀着多么复杂的心绪，即将成婚的两人终归还是在福克斯伯爵名下的水仙花公馆碰面。
由于这场婚礼附加的政治属性，准将本人对于未来妻子的形象问题其实并不十分在意——单纯源于**的**可以被强大的意志力与更崇高的追求掐灭，相比性格张扬到处惹麻烦的美人，他反而觉得贤惠内敛的传统女性比较舒心。
但涉及到自家女儿的终身大事，站在凯瑟琳女士的角度，她当然希望新郎从里到外、人品相貌都表现优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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