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轻笑:“姓什么?”
“就姓楚,姓楚名楚。这名字好记还好听,我们镇里有五个女孩儿叫这个名。”
书生认真地点头道:“确实挺好听。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说完又想起点儿什么,楚楚赶紧补道,“我三岁就看我爹验尸,七岁就给我爹打下手,我爹和我哥会的我都会,我爹说我比我哥有天分,全县的人都知道。”
书生轻轻蹙了下眉头,面上还带着笑意问:“哪个县?”
楚楚抿了抿嘴唇:“紫竹县。”人家都说京里人瞧不起小地方来的人,但他既然是六扇门的人,她就一定得说实话。
书生脸上的笑意一点儿都没变,点了点头道:“难怪有苏州口音。”
楚楚眼睛一亮,跟见着亲人似的:“你知道紫竹县?”
“我知道你们县令郑大人。”
“郑大人是个好官,断案可清楚了。就是媳妇娶得太多,郑夫人不高兴。”
书生莞尔:“这我倒是不清楚。”
这是她出了苏州遇上的第一个知道紫竹县的人,居然还认识县令郑大人,楚楚顿时觉得这人亲切得就跟老乡似的,正准备跟他好好讲讲郑大人和郑夫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没开口就听书生又用那种好脾气的语调道:“你既然在家乡吃得开,何苦大老远跑到京城来?”
楚楚揪着手指尖噘起了小嘴:“我们那儿不让女人当仵作,但董先生说六扇门九大神捕里是有女捕头的,那肯定也有女仵作。”
“董先生是谁?”
“我们镇上添香茶楼的说书先生,他知道好多六扇门的事,六扇门九大神捕的事迹他都知道。”
书生轻咳了几声忍住笑:“你就这么想当仵作?”
楚楚头一抬道:“我家从我爷爷的爷爷开始就是当仵作的了。”
书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像是认真琢磨了一下,才道:“你要真想当六扇门的仵作就得参加考试,你能行吗?”
一听有法子进六扇门,楚楚立马道:“行!怎么不行!”
她不就是奔着这个来的嘛!
“明天一早就有场考试,可来得及准备?”
“不用准备,现在考都行!”
书生轻笑:“既是如此,那你明日卯时初刻到刑部正门口,自然有人告诉你怎么考。”
听见刑部两字,楚楚又急了:“不是考六扇门吗,怎么是到刑部去啊?”
“六扇门招人归刑部管,董先生没讲过这个吗?”
楚楚摇头,董先生还真没说过这个。
“那你现在知道的六扇门的事比董先生多了。”
楚楚诚心诚意发自内心地道:“董先生说得对,六扇门的大人都是好人。”
书生很好人地笑着道:“明日到刑部见着穿官服的人要行礼,可不能再上去就扯人家胳膊了。”
楚楚小脸一阵发烫,鸡啄米似的直点头:“我记住啦。”
“我姓景,叫景翊,日京景,立羽翊。京里人杂,你一个小姑娘自己千万小心,这些天在京里要是遇着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可以随便找个衙门报我的名字,我很快就能知道。”
书生的话说得很大,但说话的口气又一点儿都不像是在吹牛。楚楚睁大了眼睛盯着他,舌头都有点儿打结:“你,你就是,你就是六扇门的老大吧?”
“六扇门的老大?”
“就是来无影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九大神捕俯首听命,天下案件尽在掌握的六扇门神秘老大,江湖人称玉面判官!”
景翊笑得嘴角发僵,脑门儿上隐隐冒出黑线,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那我可算不上老大,就是当差久了朋友多罢了。”
“那你就是神捕了?”
景翊仍摇头:“我是六扇门里的文官。”
楚楚一脸怀疑地看着他手里那把大刀,董先生讲过,神捕为了办案方便轻易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可他连名字都说了,怎么就不能痛痛快快一气儿说完呢?
景翊顺着她的目光看出了她的心思,勾着一抹笑扬了扬手里的刀道:“这是一个神捕落在我家的,你要是能考进六扇门,我就让他认你当妹妹。”
“你说话算数?”
“董先生没说过六扇门的人言出必行吗?”
“说过!”
安王府。
“景大人。”
景翊向冲他弯腰行礼的两个门童扬了扬手里的大刀算是回礼,脚步不停熟门熟路地直奔内庭后院。
从入冬开始一直到过年前一两天是安王府每年来客最多的时候,不熟的客人都招待不过来,对景翊这张熟得不能再熟的脸安王府的下人们就放任自流悉听尊便了。
反正景翊从来也没把自己当过安王府的外人。
反正景翊要去的那个地方一般人也进不去。
三思阁。
每年这个时候有人到安王府找安王爷萧瑾瑜,门帖最终都被送到三思阁门口,交给守在门口的侍卫,然后就可劲儿等着吧。
来人最后要么直接收到一张写着事情解决办法的纸,要么就依官职级别被安排在某某厅某某堂某某楼见面,反正别想进三思阁的门。
景翊是三思阁的例外。
自从刚才听楚楚一口一个六扇门,景翊就在想,如今要真在京城里挑出个实打实的房子对应她形容的那个六扇门,最合适的地方应该就是这三思阁了。
不过他也极少进三思阁的门,一般都是翻窗户。
这个时节萧瑾瑜都是在三楼猫着,景翊嫌爬楼梯麻烦,侍卫也嫌替他通报多此一举,久而久之他和安王府的侍卫们达成共识——他翻窗户,他们当没看见。
所以站在窗边正要抬手开窗透口气清醒下脑子的萧瑾瑜,刚听到点儿不大对劲儿的动静,下一刻就被突然大开的窗扇当的一声拍在了脑门上。
眼前一花,还没来得及伸手抓住什么稳住身体的东西,不知打哪里杵过来个裹着鹿皮的精钢刀柄又咣的撞上了他的鼻梁。
混乱中萧瑾瑜刚抓住窗台,就感觉一只大脚不偏不倚狠狠落在了他手背上。
他连半个声音都没来得及发,紧接着一个比他身体重了三成的物体就把他结结实实砸到了冰凉生硬的地板上。
就算脑袋被窗框撞得发晕,萧瑾瑜还是清楚地听到了自己那把骨头在接触地板的一刻发出了不堪重负的*。
“景翊!”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景翊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过程中在萧瑾瑜象牙白的衣服上清晰地留下了几个粘着黑泥的完整鞋印,跟落在他手背上的那个一模一样。
据实践统计,这种误伤的可能性很渺茫,但在天时地利人品三大条件综合作用下,这种情况倒也不是从来没发生过。
所以景翊爬起来之后就赶紧关上窗户,很自觉地双手抱头紧贴墙根儿蹲好,等着萧瑾瑜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对他审判、量刑、发落。
埋头等了半晌,等来萧瑾瑜怨气满满又无可奈何的两个字:“过来!”
景翊抬起头,看见萧瑾瑜还躺在原地,姿势经过调整倒是明显比刚才倒地的一瞬间优美很多。
萧瑾瑜一手捂着正往外流血的鼻子,另一手抓着一支拐杖,他尽力尝试凭这支拐杖的支撑把自己从地上弄起来。
显然尝试无果。
在萧瑾瑜以同样的口气说出第二句话之前,景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完成了如下一系列动作。
从墙根儿底下站起来。
把窗边的轮椅拉过来。
把萧瑾瑜搀起来。
把萧瑾瑜扶到轮椅上坐好。
把那支拐杖收到轮椅后。
掏出自己的手绢递给萧瑾瑜。
双手抱头贴墙根儿蹲好。
景翊连萧瑾瑜伤得严不严重都没敢问。
虽然他是这世上被萧瑾瑜给予例外最多的人,但一定程度上来说他其实很怕萧瑾瑜,比怕他爹怕皇上还怕。
这跟萧瑾瑜的权位无关,只跟他的脾气有关。
等了有一盏茶的工夫,景翊才听到萧瑾瑜同时带着鼻音和一点点火气的清冷声音:“吴江的刀怎么在你这里?”
景翊老老实实蹲那儿,目视地板乖乖答话:“昨儿晚上在我家喝酒打赌藏着玩儿的,我喝多了忘藏哪里了,他也喝多了没找着。我今儿睡醒想起来找着了,就给他送过来了。”
“你什么时候睡醒的?”
“有一个多时辰了。”
萧瑾瑜沉默了一小会儿,感觉血止住了就顺手把手绢扔到了一边,用最能让景翊心慌的腔调清清淡淡地道:“你记得今日巳时要同吏部会审兖州刺史贪污案吧?”
景翊噌的跳了起来,正对上萧瑾瑜破例赏给他的白眼,赶紧挂起那个迷倒了京师万千少女少妇老大娘的笑容,弱弱地道,“没忘,就是想起来得有点儿晚……”
萧瑾瑜抚着还在跳着发疼的脑门儿,语调又淡了一层:“嗯。就照你刚才说的,一字不改写下来给御史台梁大人送去吧。”
“别别别!”景翊听见“御史台梁大人”这六个字瞬间不淡定了,“上回我爹撺掇着这老爷子参了我一道旷工折子,害得我跟着工部的人到山沟里挖了三个月运河,这都快到年底了,你可救苦救难积积德行行好吧!”
景翊瞄了眼堆了满满一书案外加摞了满满一墙角的卷宗,一脸殷勤:“我戴罪立功还不成吗?要不我帮你整理卷宗吧?”
“大理寺九月十月的卷宗你准备什么时候拿来?”
景翊一阵心虚。
没事儿找事儿跟他提哪门子的卷宗啊!
“快了,快了……”
萧瑾瑜没再就卷宗的问题跟他纠缠,因为跟这个人纠缠这件事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明日刑部有个大案要审,五品以上刑部官员都脱不开身,考选仵作的事就调你去负责监管了。”
提起考选仵作,景翊一下子想起来那个满大街找六扇门的傻丫头,笑道:“行啊,交给我吧。”
“你笑什么?”
景翊向来不耐烦那种一个人坐着半天不动的活儿,以往要给他这种活儿肯定能看到他摆出一张可怜兮兮的脸勉勉强强地答应,这会儿这人居然在笑,还是快憋出内伤的那种笑。
景翊把笑的幅度收敛得小了一点儿,变回刚才在大街上那副好脾气的翩翩公子模样,正儿八经地道:“你年初的时候不是让我帮你留意个身家清白、背景简单、胆大伶俐的仵作吗?”
萧瑾瑜抚着像是要肿起来的脑门儿微怔:“找到了?”
“就在明天考试的那些人里,这个人绝对与众不同。”
萧瑾瑜轻蹙眉头,若有所思地点头。
景翊看人的本事从来不会让他失望,甚至可以说景翊吃上这碗公门饭凭的就是他看人的本事。
萧瑾瑜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的时候,景翊就盯上了他隐隐发白的脸色,小心问道:“摔得很厉害?”
“我明日去刑部监审,得空的话就去见见你说的那个仵作。”
这句话从萧瑾瑜嘴里说出来就跟逐客令是一个意思。
这是这个人多得数不过来的毛病之一,他绝不会当着任何人的面着手料理自己身体的问题。
任何人意味着包括景翊。
“行,我明儿在刑部等你。”景翊走到窗边,正要往外跳,看着已经微暗的天色突然想起件事儿来,扭过头来似笑非笑地问萧瑾瑜,“你有没有想过给你自己起个江湖名号?”
萧瑾瑜微怔,蹙眉:“江湖名号?”
“六扇门老大‘玉面判官’怎么样?”
“你脑门儿也撞窗户上了吧?”
书生微怔了一下,把拿在右手的刀倒到了左手上,腾出右手来拍了拍她的肩膀,仍带着笑意看着急得就快哭出来的楚楚道:“你别着急。我问你,你叫什么?”
“楚楚,楚楚动人的楚楚。”
楚楚正在心里悔着,眼角余光突然扫见前面胡同口拐出来个穿深红官服的人,手里还握着把大刀,身形挺拔脚步有力,就跟董先生说的神捕模样差不多,心里一热拔腿追了上去。
从后面追上那神捕模样的人,楚楚早把董先生讲的那些怎么抱拳怎么行礼的事儿忘得干干净净,一把扯住那人胳膊就道:“神捕大人,我要去六扇门!”
把这话说出来,楚楚才看清楚自己抓着的是个二十来岁白白俊俊的年轻男人,像个书生,一点儿也不像神捕,一副吓了一跳的模样愣愣地看着她。
看着书生的笑意更加明显,楚楚忙道:“我都知道,六扇门里也有女人的!”
书生笑着点头,颇认真地道:“当然有,前院洒扫的、中院伺候的、后院洗衣做饭的,女人多了去了。”
楚楚急得小脸通红,道:“我不是要吃这种饭!我要去当仵作,六扇门的仵作!”
六扇门。
楚楚从出了家门上了楚水镇四叔那条破渡船,到搭上农户骆大哥的驴车,再到出了紫竹县后遇上形形*或给她指路或干脆捎她一程的陌生人,人家问她去哪里,她都是抬头挺胸一脸自豪地告诉人家这五个字:京城,六扇门。
她凭着这五个字到了京城,人是在京城里了,却死活找不着六扇门。
楚楚脸上一热慌忙松开手,刚想说自己认错人了,书生已经回过神来,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嘴角一扬笑道:“我不是什么神捕,却也是在六扇门里混饭的。你要去六扇门做什么?”
楚楚一听他认得六扇门,还是六扇门的人,立时来了精神,一仰头很豪气地道:“我也是去混口饭吃的。”
楚楚本来以为这么赫赫有名的地方到了京城一问就能找着,离家时就没带多少盘缠,一路上又遇到了几个大风大雨天,耽搁了些时候,现在身上这点儿钱在京城这种地方也就勉强能买两碗面,天黑前要是找不到六扇门,她都不知道今天晚上自己睡在哪里。
早知道就不这么急,先跟董先生问清楚就好啦!
第一章 初到京城
京城。
就算以前没听说过,她不是已经形容得很清楚了吗:坐北朝南,门开三间,共六扇黑漆大门,门前镇石狮两座,门下站差官二人,门上一方乌木大匾,上书鎏金大字“六扇门”。
她不但知道六扇门长什么样,还能把六扇门九大神捕的传奇故事一字不差地背出来呢。
但是董先生只说过六扇门在京城,却没说清楚是在京城的哪里。
她在街上打听,那些人一听“六扇门”三个字不是笑就是摆手,只遇见两个人给楚楚指路。一个把她指到了刑部大门口,另一个把她指到了松鹤堂,她往里探了个头才知道松鹤堂是个医馆,敢情人家是当她脑子有毛病!
楚楚气得直跳脚,不都说京城里的人见多识广学问大吗?怎么连六扇门这么出名的地方都不知道!
第一案·红枣姜汤
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
——宋慈《洗冤集录·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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