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锁五龙》中的单雄信，则是“义气”二字的最高等级，这种等级不是幻想，因为它不涉及“超自然”，它是完全可以实现的。这个等级到了什么地步？就在这出戏中，山东人心中盖世无双的秦叔宝，竟然无颜在单雄信死前见他一面。不是不敢，是无颜。
爱情当然可以是虚幻的，越是虚幻，你越觉得它美丽。但是义气还是实实在在的才好。
所有人中，除了吕西星知道台上的东西叫做京剧，其他人都是第一次看到，即便吕西星以前也没有在意，因为他从来没有完整的看过孟广禄表演，宋三都是私下教授的。
所以，他们都惊呆了，吕西星也终于知道，为什么优孟会显圣。虽然他不知道显圣会付出何等代价，但是他知道这种代价绝对不小，即便是那帮子在文脉中永恒的圣贤，这种代价也不会小。
他这个等级的大儒，自然已经有资格触摸一些旁人不知道的事情。
《锁五龙》比起《牡丹亭》来说，很短。只有短短的一刻多钟，也就是后世的半个小时。可这种震撼，绝不亚于《牡丹亭》，虽然它的文学等级不高，但是从一种艺术的整体等级上来说，高出了无数个时代。
宋三，却已经在众人的惊讶中走上了舞台中央，和他一起的，是方才所有的演员，甚至乐师。宋三就从孟广禄开始，一个一个的介绍着，不管这帮子读书人愿不愿意听，可他就是一个个的介绍了所有的演员，就连那些没有台词的龙套，也没有放过。
然后，他冲着台下的众人，拱手行礼，环视一周，笑道“今日这两出戏剧的剧本，明天就会放出去，天下所有的人都可以养一个这样的戏剧班子，也可以自己来写戏剧，甚至那些勾栏瓦舍也可以。日后的剧本，都是如此。当然，我希望在座的各位，或者说天下文人，都能写出比我更好的东西来。”
他说完一躬到地，便就这么走下舞台，张龙已经端着一盘饺子在后台等他，他饿了。
何云在梁道行的陪同下来到后台时，宋三正吞下一个热腾腾的饺子，他抬头看到何云进来，忙快速的把那个饺子吞下，烫的半天没有说话，而后才躬身一拜道“明公怠慢了。”
何云哪管这些，只是仔细的打量着宋三，过了半天，突然仰天大笑道“哈哈……好，好一个读书人。”
这天下每个人都自称读书人，但那只是自称，如果“文盲”二字，是对读书人最大的侮辱，那么“读书人”三个字本身，就是对读书人最高的评价。
“明公过誉了。”宋三谦逊拱手。虽然宋三更喜欢“君子”两个字，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从口语上，“读书人”三个字的表达，似乎比“君子”更加让人振奋些。
何云一把抓住宋三的手臂，笑道“此时此刻，任何夸奖都不过誉。今夜只属于宋三郎。”
宋三先笑着请何云和梁道行坐下，然后才道“今夜，不只属于我宋三，今夜还属于这个时代。”他说的很大，但何云丝毫不感到半点过分，但是接下来的话，却让何云惊讶了。他说“还属于方才所有的演员。”
“演员？”何云有些不解这个新名词，思考了片刻，突然知道了宋三说的是什么，猛的抬头看着宋三，仿佛要把眼前这个人看透，可是他发现，这个人没有什么可看透的，因为他根本就是这么简单。
宋三笑道“不瞒明公，下官已经给朝廷上了奏折，恳请朝廷下诏，免除这天下伶人的贱籍。”
何云也笑了，他觉得自己挺喜欢眼前这个小子，至少和他坐在一起，比跟别人坐着要舒服些。他笑道“明日后，恐怕天下人，争说宋三郎了。”他想了想，又皱眉道“只是，那些大家族还好说，那些勾栏要演你的戏剧，你又如何挨家挨户收取费用？”
宋三诧异的看着他，半天才道“明公，我不收费的。我不是商人，不做生意。”
今晚的两个剧本，文学等级上有差异，但是故事等级上，差距并不大、不过一个讲的是爱情，一个是义气。
《牡丹亭》中的爱情，是虚幻的，是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诞生的。因为你可以为了爱情而死，可是为了爱情死而复生呢？所以它表现的，是人类心中对于爱情的至高幻想，什么《西厢记》，什么《梁祝》……一切的爱情剧本，都不可能超越《牡丹亭》。
“号令一声绑帐外……”
何云还没来得及放入嘴里的饺子，“吧嗒”一声掉落在自己衣衫的下摆上，可是他毫无察觉，瞪着眼睛，张大着嘴，看着那个演员一步一步的走出来。整个舞台似乎都在这一刻倾斜了，所有的一切都凝聚在那个个子不高的伶人身上。
孟广禄的确不算高，甚至不够强壮，在台下说话的时候，总是细声细语，你甚至会觉得这个人有些猥琐，你根本无法把这么一个人，和一个乱世中身经百战的将军联系起来。
可现在他却觉得，正史上的那个单雄信是假的，眼前的才应该是真的。那个义薄云天的单二爷，就应该是这样的！
随着演出的展开，人们并不像是方才那样安静了，他们有人顿足捶胸，有人咬牙切齿，有人拍着大腿连连叫好。宋三看着他们，嘴角露出得意无比的微笑。因为他知道，从现在开始，戏剧所需要的一切，已经完全呈现在这个时代的读书人面前。
戏剧，不仅仅是剧本，还有表演、曲调、唱腔、节奏，是无数精妙到极点的安排所呈现出来的结果。中国的戏剧，几乎是到京剧才开始变的完整的。它诞生于杂剧，辉煌于昆曲，完成于京剧。
在这个时代，《隋唐演义》没有被写出来，单雄信也不是正统意义上的读书人，他只是一个草莽出身。虽然历史上有他的名字，但并不被太多人在意。当然，按照正史，并不是像《隋唐》中写的那样。但是艺术，又何必基于正史？文王，难道真的送过自己的孩子么？
众人看到《锁五龙》的剧本，眉头纷纷皱了皱。何云也是如此，他讶然的看了看宋三，又看了看手里的册子，脸上充满了疑惑。
因为《锁五龙》的文学等级，太低了。和《牡丹亭》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很难想象这是同一个人写出的东西。在《牡丹亭》之后，拿出这样的一个简短的本子，或许是要让大家从方才的沉重气氛中，跳脱出来吧？至少何云和大多数人，是这么想的。
可他就是做到了，虽然他穿着厚底的靴子，都要比身边一起出场的四个龙套要矮一点，可当他走上台，唱出那句“不由得豪杰笑开怀”的时候，这个人陡然之间，就那么杵天杵地。（这里，我写的，就是孟广禄，你们当然不用喜欢他，但他是我的偶像，就像你们曾经疯狂的追过的那些明星一样。）
宋三当然不可能把全本的《隋唐演义》写在册子上，但是也在前面交代了这出戏的一些背景。何云最初认为，这不过是一种无伤大雅的改编，就像那些话本的故事一样，总是要脱离正史才有意思。
何云觉得有些饿了，虽然下一出戏马上就要开始，但他并不那么在意，从本子上来看，这出戏虽然比杂剧的语言更高级一些，但是单单一份剧本来看，有了《牡丹亭》，谁又会在意《锁五龙》呢？
于是他喝了口茶，轻轻的夹起一个饺子，准备放到嘴里。就在这个时候，这出戏开始了。没有演员上台，只是音乐响起，一声闷帘导板就这么传入了所有人的耳朵。
宋三又带着张龙赵虎开始忙活了，他们还是人手一摞小册子，一个人一个人的发放下去。这次的册子只有几页纸，薄了许多，那上面写的，是《锁五龙》。
其实《锁五龙》这出戏很长，可是在历史的时光中，其他的部分被淘汰了，只留下这一出《斩雄信》。即便是后世那些整天叫嚷着恢复传统戏剧的专家们，也没有试图去恢复它其他的部分。他们还是懂一些的。
没错，剧本是文学，但是戏剧不仅仅是剧本，所以戏剧不仅仅是文学。它是一种独立而又复杂的艺术门类，就像诗歌、绘画、古琴一样。
孟广禄看着他的眼神，躬身走向后台。他的步伐，变的坚定了，宋三曾经和他详细讲过戏剧学，虽然没有全部讲完，但他选择相信宋三。毕竟，他的《牡丹亭》已经成功了，他从来没见过有人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他们这些伶人，以前他们这些读书人看自己的时候，那种眼神和看一条野狗没有什么区别。
今天一切都要不一样了，就从这个冬天的夜晚。
孟广禄偷偷的走过来，问了一声宋三，他在犹豫自己要不要上台，他虽然是个伶人，但不是文盲，实际上他还是个书童。身为常年活动在演剧行业第一线的伶人，他也知道两个剧本的等级差异。
宋三看了他一眼，用一种自信的足够感染到孟广禄的微笑道“去吧，戏剧，不仅仅是文学。”
《牡丹亭》终于落幕了。所有的读书人仍然没有动静，他们或者沉思，或者哭泣，或者喃喃自语，但一切，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他们似乎怕亵渎这一刻，这一个夜晚。
冷了的饺子终于被撤下去，从新换上了刚出锅的。茶水也被一碗碗的换掉。这些人才渐渐的回过神来。
“宋三郎，真奇才也！”何知府喃喃的说着。司马书和庄瑶听到了，却没有搭理他，但是两人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仿佛夸奖宋三，便是夸奖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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